山崖书院,后山之巅,云雾缭绕,松涛如海,简朴静室,熏香袅袅。
光线透过格窗,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
崔瀺一袭简单朴素的青衫,盘坐于一张巨大的棋盘前,其上星罗棋布,线条纵横交错,似蕴含着天地至理。
他修长的手指捻起一枚黑子,神情淡然,古井无波。
在他的感知中,一条横贯宝瓶洲北部的气运长河,正在此刻掀起一道微小却意义非凡的波澜。
一道支流,正从骊珠洞天的方向,缓缓汇入其中。
时辰,分毫不差。
谋划多年的大计,至此已落下最后一子。
崔瀺的指尖,停留在半空,即将落下。
这一子落下,骊珠洞天的千年气运便会彻底融入大骊国运,助王朝气数再上一层楼,而那座洞天福地则会彻底沦为历史尘埃,为他的谋划贡献最后一份力量。
然而。
崔瀺的动作一滞,眉头几不可察地轻蹙,轻声低吟。
“不对。”
“这是为何?”
他竟有一种事态脱离掌控的感觉,面上逐渐露出一抹狐疑之色,眼底更是凝重,只因那汇入国运长河的气运洪流,虽说总体上并无太多变化。
可他毕竟是谋划之人,对一切尽在掌控,正是如此,才能清晰地感知到,气运洪流的量,比他推演中的结果少了。
不多不少,整整两成。
这绝非损耗。
他设计的引导法阵,精妙绝伦,足以将损耗降至千分之三以下。
这两成,是凭空消失的。
更让他感到匪夷所思的是,他心神微动,感知顺着那条气运支流的源头回溯,沉入龙泉郡的地界。
预想中,那里的地脉应是枯竭衰败,灵气尽失。
可事实恰恰相反。
龙泉郡的地气,非但没有被洞天气运的崩溃所波及,反而……凭空变得淳厚、凝实了数倍!
这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测!
崔瀺缓缓收回了手,将那枚黑子放回了棋盒。
他闭上了双眼。
静室之内,落针可闻。
崔巉内心却掀起滔天巨浪。
无数条因果线在他脑海中飞速闪烁、碰撞、重组。
是那条泥鳅巷的老蛟龙临死前的反扑?
不可能。它的力量属性是纯粹的水运,驳杂而暴虐,绝无可能如此悄无声息地截留气运,更遑论反哺地脉。
是阮邛出手了?
更不可能。他若想保住骊珠洞天,早就该有动作,而不是等到此刻,用这种近乎“偷窃”的手段。这不符合他的剑心。
是某个路过的大能修士,恰逢其会,顺手牵羊?
可能性微乎其微。如此精准地在自己布下的天罗地网中,分走最精华的两成气运,并且还能将其完美地镇入龙泉地脉,化为己用,这需要的不仅仅是境界,更是对阵法、气运、地脉三者至理登峰造极的理解。
这更像是早有预谋的掠夺。
从头到尾,悄无声息,不露痕迹。
推演,失败了。
这是崔瀺记忆中,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
这意味着什么,他很清楚。
有一个他从未考虑过的“变数”,进入棋局,并在他的棋盘上落下了一枚棋子。
最关键的是,他看不见那枚棋子!
许久。
崔瀺缓缓睁开了双眼。
是谁?
可谓艺高人胆大,竟敢与他分食气运。
就连掠夺的尺度也把握得恰到好处。
他的手指在棋盘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沉闷的声响,如同一声声叩问。
一个又一个可能的名字与势力在他心中划过,又被一一否决。
直到最后。
他的手指停在了一处。
龙泉郡。
那个所有异变的发生地。
那个最近,唯一出现过“意外”的地方。
一个不久前才因一封举荐信而引起他注意的名字,悄然浮现在他的心头。
大骊东宫讲师。
卫述。
......
与此同时,另一边。
夜色褪尽,天光熹微。
望江楼下,长街狼藉,被天河倒灌冲刷过的痕迹宛如一道道丑陋的伤疤,刻印在龙泉郡的清晨。
空气中弥漫着水汽与泥土的腥味,混杂着劫后余生的死寂。
卫述一步步走下楼梯,每一步都沉稳如初,仿佛昨夜那撬动地脉、逆转天河的伟力与他毫无干系。
他身上的官袍依旧平整,只是沾染了些许夜露,面色恢复了惯常的平静,那双眼眸却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深邃,仿佛倒映着一片星空。
街道远处,终于有了一些动静。
龙泉郡守带着一众大小官吏,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赶了过来。
他们个个衣冠不整,面色惨白,眼窝深陷,显然是一夜未眠,心神俱疲。
“卫……卫大人!”
郡守一见到卫述,就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声音都在发颤。
他身后的官员们也是如此,看着卫述的眼神,充满了敬畏与无措。
昨夜那毁天灭地的景象,彻底击溃了他们作为凡俗官吏的全部认知。
“下官……下官参见钦差大人!”
郡守强撑着行了个礼,嘴唇哆嗦着,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大人,昨夜……昨夜天河倒悬,地龙翻身,城中百姓人心惶惶,皆言此乃天罚降世,是……是上天对大骊的警示啊!”
他话音刚落,身后一名主簿便忍不住哭腔道。
“是啊大人!如今城中流言四起,有说郡城冲撞了神明,有说大骊气数将尽,再不想办法安抚,恐怕……恐怕就要生出民乱了!”
流言四起,恐慌蔓延。
对于这些凡俗官吏而言,他们不怕洪水,不怕猛兽,最怕的,就是这种无法解释、无法抗衡,足以动摇国本民心的“天意”。
卫述的视线平静地扫过他们每一个人。
他能清晰地看到他们身上那因为恐惧而紊乱不堪的气息。
他没有立刻开口,而是转身回望。
远处,泥瓶巷的方向,一缕微弱却坚韧的气运之光,正在晨曦中缓缓升腾,与脚下这片厚土遥相呼应。
他收回目光,声音不大,却像一口重锤,狠狠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天罚?”
卫述的语气带着淡淡的讥诮。
“谁告诉你们,这是天罚?”
郡守等人猛地一愣,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不是天罚,还能是什么?那般景象,不是神仙打架,就是上天发怒,总不可能是好事吧?
卫述缓缓踱步,走到长街中央,俯身用手指捻起一撮湿润的泥土。
那泥土之中,蕴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精纯灵气。
“传本官命令。”
他的声音陡然变得威严,不容置疑。
“立刻于四方城门张贴榜文,昭告全城百姓。”
“昨夜异象,非是天罚,乃是祥瑞!”
祥瑞?!
郡守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惊吓过度而出现了幻听。
天河倒灌叫祥瑞?
地动山摇叫祥瑞?
“卫大人,这……这如何能叫祥瑞啊?百姓们不会信的!”
一名年轻官员壮着胆子,急切地说道。
卫述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本官说它是祥瑞,它就是祥瑞。”
他站直身体,掸了掸手指上的泥土,一字一句地说道。
“龙泉郡下,有古龙脉沉睡千年,昨夜,乃是龙脉复苏之兆。天河之水倒灌,是为‘天一真水’洗练尘埃。大地轰鸣,是为龙脉翻身,吐纳地气。”
“自今日起,龙泉郡地气升腾,灵秀所钟,此乃福泽一郡,惠及万民的大好事。”
“榜文上要写清楚,朝廷已知晓此地祥瑞,不日将有浩荡恩典降下,以彰天心。”
一番话,说得斩钉截铁。
在场的官吏们全都呆立当场,脑中一片空白。
他们被卫述话语中描绘的宏大景象和那不容辩驳的强势态度给彻底镇住了。
虽然依旧觉得匪夷所思,但钦差大人的话,就是命令。
“是……是!下官遵命!下官立刻去办!”
郡守不敢再有任何质疑,连忙躬身领命,带着一群依旧有些浑浑噩噩的同僚,匆匆忙忙地赶去郡府衙门。
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卫述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他知道,光靠一张嘴和一份榜文,堵不住悠悠众口,更无法真正安定人心。
想要将谎言变成事实,就需要拿出让所有人都无法拒绝的好处。
郡守府衙,后堂。
当郡守等人将拟好的榜文呈给卫述过目时,依旧是心怀忐忑。
卫述只是扫了一眼,便将其放到一旁,转而从袖中取出另一份早已备好的卷宗,轻轻放在桌上。
“李郡守。”
“大人有何吩咐?”
“你觉得,朝廷的恩典,该是什么?”
卫述淡淡地问道。
郡守一怔,迟疑道:“或……或是减免赋税?或是赏赐金银?”
“俗。”
卫述吐出一个字。
他将那份卷宗推到李宝箴面前。
“打开看看。”
郡守怀着疑惑,小心翼翼地展开卷宗。
只看了第一行,他的呼吸便陡然一滞。
【龙泉郡土地改良及重新分配草案】
他急忙往下看去。
里面的内容,让他越看越是心惊,越看手抖得越厉害。
草案中明确指出,因“龙脉复苏”,龙泉郡城外大片原本贫瘠的官田、荒地,如今已变得土质肥沃,远胜从前。
为彰显皇恩,不使沃土荒废,朝廷特许,将这些土地以近乎白送的低廉价格,重新分配给郡中百姓。
而分配的优先顺序,则有明确的规定。
其一,优先分予在本次“天河倒灌”中家园受损的“有功之家”。
其二,优先分予家中无地、生活贫苦的“良善之民”。
整个方案条理清晰,逻辑严密,从土地的丈量、定价,到分配的原则、监督,都写得明明白白,天衣无缝。
这哪里是一份草案,这分明是一份可以直接推行,足以让整个龙泉郡百姓感恩戴德的惊天政令!
“卫……卫大人……”
郡守的声音彻底变了调,他抬起头,看着卫述的眼神,已经从敬畏变成了震撼。
“这……这真是朝廷的恩典?”
“当然。”
卫述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口气。
“本官离京之时,太子殿下亲口嘱咐,若遇地方有德之民,可便宜行事,代君王行赏。”
“这份方案,便是太子殿下仁心的体现。”
他将功劳轻飘飘地推给了东宫。
郡守和一众官吏闻言再无半点怀疑,心中只剩下滔天巨浪。
原来这位钦差大人,不仅是来彻查洞天之事,更是身负着太子殿下的秘密使命!
他们瞬间想通了所有关窍。
将天灾定义为祥瑞,再顺势拿出朝廷的恩典。
这一套组合拳下来,非但能将一场泼天大祸消弭于无形,更能让朝廷和太子殿下在龙泉郡收获无尽的民心!
高!
实在是高!
“大人深谋远虑,下官……下官佩服得五体投地!”
郡守发自内心地躬身下拜。
卫述不置可否,只是放下茶杯,淡淡道。
“方案是好的,关键在执行。”
“这‘有功之家’与‘贫苦之民’的名单,必须仔细甄别,不可有误。明日清晨之前,将名册拟好,交由本官亲自审定。”
“是!下官明白!”
郡守重重点头,立刻带着人退下,以最高效率去执行这项足以改变龙泉郡格局的任务。
次日,清晨。
一份厚厚的名册,被送到了卫述的案头。
他一页页地翻看着,时不时用朱笔在上面勾画。
郡守恭敬地站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喘。
当卫述的笔,在“泥瓶巷”和“杏花巷”数个住户的名字上,划下重重的红圈,并且在旁边标注了最大份额的田亩数量时,郡守终于忍不住了。
尤其是那个名叫“陈平安”的少年名下,卫述不仅将他家那座小小的祖宅和周边的几分薄田划入了“改良”范围,更是在城外最好的一片土地上,直接划给了他足足十亩上等水田。
“大人。”
郡守小心翼翼地开口。
“这泥瓶巷……乃是本郡最贫苦破败之地,住户也多是寻常人家,为何……为何能得如此优待?”
卫述停下笔,抬起头,平静地看着他。
“本官为官,不看出身,只看德行。”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辩驳的力量。
“那里的孩子,配得上这份福报。”
郡守心头一震,仿佛明白了什么,他知道眼前这位年轻的钦差大人,行事自有其深意,绝非自己所能揣度。
他深深一揖。
“大人高义。”
卫述将朱笔放下,合上名册,这便意味着,龙泉郡的善后之事,已尘埃落定。
他以国之名,以太子之名,光明正大地为那个未来的剑客送上了第一份安身立命的厚实家底。
做完这一切,卫述站起身,走到窗前。
他的视线越过郡府的屋檐,投向了遥远的京城方向。
龙泉郡的棋局,已经布完。
崔瀺,还有那位高坐龙椅之上的皇帝陛下,以及身在东宫的太子殿下,想必,都在等着他的“捷报”吧。
是时候,回去向他们好好“汇报”一下此行的功绩了。